昂山素季为何被减刑？

　　作者：宋清润

　　发于2023.8.14总第1104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近期，缅甸原国务资政昂山素季的境遇接连改善。先是泰国副总理兼外长敦透露，他与昂山素季7月9日举行了会面。敦还表示，昂山素季健康状况良好。这是昂山素季被关押两年多来首次获准与外国政要会面。另有媒体称，昂山素季7月24日被从监狱转移到政府大楼宅邸内，“从在监狱服刑改为被软禁”。

　　8月1日，缅甸国家管理委员会发布特赦令，共赦免近8000名囚犯，其中昂山素季和原总统吴温敏分别获减刑6年和4年。昂山素季作为缅甸关键政要之一，在缅甸和国际社会拥有强大影响力，其境遇好坏及其与军方关系好坏，对缅甸和解进程至关重要。那么，近期昂山素季境遇连续好转能否让缅甸和解进程拨云见日，还打着一个问号。

　　双重考量

　　缅甸军方认为2020年大选存在舞弊，要求展开调查，并推迟召开新一届联邦议会会议，但被民盟政府予以拒绝。2021年2月1日，军方推翻民盟政府，扣押昂山素季、时任总统吴温敏等官员，成立国家管理委员会执政至今。昂山素季后被控以多项“罪名”：贪腐、煽动他人危害国家安全、违反自然灾害管理法、违反抗疫规定、违反进出口法和通讯法等。截至今年7月，昂山素季共被判刑33年。她对此不服，提起上诉。最近两年多以来，她很难见到外人，近乎与外界隔绝。

　　今年7月9日，昂山素季被国家管理委员会允许与泰国副总理兼外长敦举行了一个多小时的私人会晤。另据媒体报道称，7月24日，昂山素季从监狱转移至政府大楼宅邸内。不过，缅甸国家管理委员会并未确认这一消息。8月1日，在缅历佛教节日瓦索月盈节(也叫月圆节)当天，昂山素季又被国家管理委员会赦免19项罪名中的5项，减刑6年。这些积极事件显示，昂山素季身上的多个束缚在陆续松动。

　　昂山素季在缅甸国内外有强大影响力，其境遇和言行对缅甸和解进程、政治发展和对外关系有重大影响。缅甸国家管理委员会近期改善昂山素季境遇，有多重考量和利益需要。

　　首先是国内层面，缅甸国家管理委员会改善昂山素季境遇或有助于国内和解出现较大进展，明显改善政治社会乱局，减少暴力冲突、在更多区域实现和平，有助于经济社会发展，也有助于缅甸早日举行大选，大幅缓解国家管理委员会执政压力。

　　两年半以来，缅甸国家管理委员会执政面临诸多挑战，较难缓解。缅甸政治社会持续撕裂，军方及其支持者与反对派对立，双方斗争从和平转向暴力。部分极端反对派人士在边境组建影子政府——“民族团结政府”，在多地组建“人民防卫军”，后者规模小，但遍布多地，对国防军、政府部门和军政官员采取零散暴力袭击，纵火、爆炸等事件不断。缅甸国家管理委员会将反对派组织和人士定为“恐怖组织和恐怖分子”，予以武力打击。双方暴力冲突造成的流血伤亡人数超过5000人，流离失所者持续增加，并造成了严重经济损失，特别是大量基础设施受损严重。

　　2021年以来，因遭受新冠疫情、社会动荡、西方国家经济制裁等多重冲击，缅甸经济陷入困境，近来才艰难出现的好转势头也显得脆弱。据世界银行数据，缅甸国内生产总值(GDP)在2021年收缩约18%，2022年增长仅3%左右。世界银行2023年3月的一份报告还显示，预计截至9月，缅甸GDP将仅增长约3%，今年平均年通胀率将从去年的18.3%降至14%，缅甸经济要到2027年才能恢复到新冠疫情前状况。

　　民众收入减少，通胀却高企。按照官方汇率计算，缅币从2021年初的1美元兑换约1300缅币降至现在的1美元兑换约2100缅币，黑市上有时甚至会出现1美元兑换三四千缅币的情况。今年7月31日缅甸发行限量版的面值2万缅币的纸币，又增加了缅币贬值和通胀压力。再加上冲突、自然灾害等因素，缅甸大量人口陷入贫困，难民持续增多。联合国人道主义事务协调办公室今年5月17日宣布，2023年缅甸有450万人因冲突和自然灾害需要7.64亿美元的紧急人道主义援助。虽然缅甸暂未单纯因为经济因素引发大规模社会动荡，但经济和民生问题如果长期持续，会对缅甸国家管理委员会构成较大压力。1988年、2007年缅甸两次剧烈社会动荡，主因就是经济困难和民生艰难。

　　近期，缅甸国家管理委员会面临的和解与和平压力甚大，亟须向国内外释放更强烈、更具体的和解信号。毕竟，和解与和平紧密相连，和解进程不取得重大进展，和平就难实现，经济就难以消除困境，大选就难以顺利举行。因此，一方面，缅甸国家管理委员会可以用特赦方式来减少其最大政治对手昂山素季的刑期。以此类推，对于其他反对派人士而言，其对国家管理委员会构成的政治挑战远比昂山素季要小，国家管理委员会在合适条件之下也可能对其减轻处罚，这可能有助于部分反对派人士减少恐惧和对抗。另一方面，如果让昂山素季在缅甸政府宅邸里会晤国内外人士，从环境、气氛、效果等角度而言，肯定比在监狱里会客要好得多。

　　其次，从国际层面而言，昂山素季的境遇持续改善，有助于缅甸政府减轻来自东盟、联合国、西方国家等国际社会的高压，缓解缅甸政府的外交困境和对外经贸合作困境。东盟一些政要经常公开表示关注昂山素季境遇。2021年4月，东盟就缅甸问题达成5点共识：各方应立即停止暴力活动；各方应展开建设性对话，寻求以和平方式解决问题；东盟(轮值)主席国特使应在东盟秘书长协助下推动对话进程；东盟应通过东盟灾害管理人道主义援助协调中心向缅甸提供人道主义援助；东盟特使和代表团应访问缅甸，与有关各方举行会晤等。

　　过去两年半多以来，东盟缅甸事务特使、联合国缅甸事务特使计划访缅或访缅时，都将能否见到昂山素季作为重要关切。东盟首任缅甸事务特使、文莱外交主管部长艾瑞万曾与缅甸国家管理委员会沟通访缅行程，但最终取消原定于2021年10月的访缅行程，重要原因是缅甸国家管理委员会不允许他访缅时见昂山素季。去年和今年，东盟缅甸事务特使访缅时也未能见到昂山素季，对此不满。而联合国秘书长缅甸问题特使海泽去年8月访缅时、联合国前秘书长潘基文今年4月访缅时均未能见到昂山素季。东盟和联合国就此向缅甸国家管理委员会持续施压。

　　缅甸1997年加入东盟，至今已达26年，只担任过一次东盟轮值主席国。按照成员国担任东盟轮值主席国的顺序，缅甸应在2026年担任东盟轮值主席国。然而，缅甸曾因内政问题迫于西方国家和东盟压力而弃任2006年东盟轮值主席国。2011年缅甸民选政府成立之后，东盟认可缅甸政治转型成果，让缅甸2014年担任东盟轮值主席国。

　　如今，因为东盟对缅甸和解成果以及缅甸落实东盟“五点共识”的情况非常失望和不满，缅甸国家管理委员会主席敏昂莱从2021年开始就难以参加东盟峰会，缅甸外长也多次未能参加东盟外长会。如果未来两年左右时间缅甸国内和解成果难被东盟和西方国家认可，东盟可能提前磋商让他国在2026年代替缅甸担任东盟轮值主席国的事情，以免影响东盟一体化，以及导致美欧不参与东盟与对话伙伴国举行的东亚峰会等相关会议，影响东盟与美欧关系。

　　和解之难

　　昂山素季境遇明显转好，被外界视作缅甸和解出现的新曙光。当然也有人士和媒体不看好昂山素季被减刑一事，认为缅甸局势依然悲观。昂山素季小儿子阿里斯说，母亲获得部分特赦，实际上“毫无意义”，他呼吁西方国家加大对缅甸国家管理委员会的施压。此外，美国国务院发言人米勒7月31日说，缅甸国家管理委员会延长国家紧急状态，将使国家陷入更深的暴力和动荡之中，美国对此深感关切。

　　缅甸和解难题“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和解进程也是国家管理委员会与昂山素季以及其他反对派利益博弈的过程。而且，缅甸问题长期被国际化，缅甸主要政治力量在推进和解进程时还要考虑与国际社会多个国家和组织的互动，要尽量得到国际社会认可。因此，缅甸和解进程非常复杂，一波三折。

　　缅甸和解进程未来能否取得重大进展，昂山素季境遇能否持续好转是非常关键的影响因素，其中包括一系列具体问题：她上诉的案件还有法院正在审理的涉及她的其他案件的判决将会是什么结果？她会有多大自由度？是否最终会被完全特赦和自由参政？她和国家管理委员会在缅甸和解、新大选进程等方面能否达成妥协和共识、甚至开展合作？昂山素季能否会晤民盟成员等国内人士，能否会晤东盟缅甸事务特使、联合国缅甸事务特使等国际政要？

　　这些因素事关缅甸和解进程能否取得突破性进展，能否尽早顺利举行大选，能否让东盟和联合国认可缅甸国内和解进程，能否让缅甸大幅改善外交困境，以及缅甸能否在2026年顺利担任东盟轮值主席国。现在，东盟部分国家考虑软化对缅甸国家管理委员会的立场，这是有助于缅甸和解的外部利好因素。7月26日，马来西亚总理安瓦尔与到访的菲律宾总统马科斯讨论了缅甸问题。在会晤后的记者会上，安瓦尔提出，在“考虑人权问题”的情况下，东盟成员国应开辟与缅甸国家管理委员会进行非正式接触的渠道。马来西亚曾是猛烈批评缅甸国家管理委员会的国家，其立场软化如果能带动东盟软化对缅甸国家管理委员会立场，势必能鼓励后者加快国内和解进程。

　　然而，还有一些影响缅甸和解进程的情况值得关注。一方面，长期以来，昂山素季开展政治活动或者斗争时，倡导并采取非暴力方式。而自2021年2月缅甸政局突变以后，民盟其实已经分化为温和派和极端暴力派，后者走上暴力反抗缅甸国家管理委员会之路已经两年多了，与昂山素季的政治理念与政治关系渐行渐远。而昂山素季长期被监禁，对外界情况知之甚少，她以后如果与国家管理委员会在国家和解方面达成共识或开展合作，即便她可以公开呼吁民盟部分极端人士放弃暴力抗争，但是否还能“管得住”这些人、能否让他们放下武器而以和平与合法的方式参与政治，尚待观察。这其实也是缅甸实现和解与和平过程中的一个棘手的难题，那就是谁有能力去让极端反对派去放弃暴力斗争。这个问题不解决，缅甸和解就难以完全实现。

　　另一方面，影响缅甸和解与和平的还有长期存在并长期与国防军发生武装冲突的多支少数民族地方武装(简称“民地武”)。目前，克伦民族联盟、克钦独立军、若开军等武装仍频频与国防军发生冲突，其根本原因是缅族与多个少数民族的矛盾激化。目前，民盟部分极端人士、“人民防卫军”、部分“民地武”虽然难以组成统一的反对国家管理委员会的力量，但彼此之间有时存在协同行动，缅甸国内反军方的势力仍在继续开展舆论攻击并通过武装袭击等方式向缅甸国家管理委员会施压。虽然这些力量在军事层面难以推翻国家管理委员会，但缅甸暴力袭击和冲突事件不止，不仅会导致和解进程艰难，也会导致缅甸大选因为选举安全难以保障而迟迟不能举行。

　　(作者系北京外国语大学亚洲学院教授、东南亚研究中心研究员)

　　《中国新闻周刊》2023年第3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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